[1] 晚餐桌上，有一只不大不小的苍蝇营营地飞来飞去，家人都讨厌牠。有人用手挥来挥去，有人用手边的报纸捲成筒状赶牠，甚至ABC后还用苍蝇拍子想把牠打死。可是这只苍蝇异常灵活，竟然任谁也拿牠没办法。你想对付牠的时候，牠就消声匿，等你坐下来想好好享用餐食的时候，牠又不知从何方飞来，俯冲桌面，逡巡于碗盘汤餚之间，实在是狡黠恼人，害大家心神不宁，倒尽胃口。一顿美好的晚餐就因为一只苍蝇而弄得十分不愉快。所幸，那只是家人寻常的晚餐，别无客人，便也暂不与之计较，大家匆匆吃完，收拾碗筷餐具算了。

[2] 说来奇怪，等家人吃完饭离席，苍蝇也不知去向，大家彷彿也就把牠给忘了。

[3] 我家人口虽简单，平时倒也各忙各的，有人在楼上，有人在楼下，彼此甚少干涉。只有吃饭时——尤其晚餐，除非有特殊事情，大家总会聚在那个圆桌周围。不过，晚饭后，则往往各人又有各人的工作或安排。我自己通常是看完电视新闻节目后略事休息，即进入书房看书写作，并不太留意别人的活动。

[4] 然而，今夜有些特别，家人都有事要出门。丈夫有牌局，儿子要赶赴音乐会，女儿有朋友在西门町等候，连女佣都说是轮到去庙裏拜佛的日子了。

[5] 他们先后离去，偌大的房子就只余下我一个人。

[6] 这倒也无所谓，读书写作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情，这样反而落得清静闲适。我告诉自己：我不怕寂寞，更不怕孤独。

[7] 没有电视机散发出来的嘈杂声，甚至连电唱机流露出来的典雅音乐也没有。我享受一书房的孤寂，从容而悠闲地工作。我真心喜爱这种突然与世隔离的感觉，乃至于遗忘时间流逝，待略略感到疲惫时，恐怕已经过了两个钟头罢。

[8] 我站起来，伸一伸腰肢，觉得需要活动一下筋骨，便摸索走到楼上。原来，他们走时把灯火全都关熄掉了。我虽然喜欢孤寂，却并不爱黑暗，所以把卧室和走廊的电灯一一打开，使灯光通明。于是，忽然瞥见走廊尽头那个穿衣镜中自己的身影，看到与自己一样的身影在对面，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，彷彿那不是自己而是一个伴侣似的。

[9] 我听拖鞋碰触磨石子楼梯的声响下楼。

[10] 觉得有些渴，便去冰箱倒了一杯冰红茶。不想回到书房继续工作，索性就在饭厅细啜起茶水来。想到方才家人围坐在此谈笑饮食的情景；而今灯火依旧明亮，却只有我一个独据圆桌一隅，直如梦幻，不可思议。

[11] 我大概是有一会儿工夫心不在焉的罢，抑或是太砖注在想一些什么事情，所以没有注意到苍蝇的存在；也可能是牠太安静，没有引起我的注意。牠在净白的桌面上，离我三尺许远处，看来就像个黑点，顶多也只像一颗遗落的瓜子，不像是一只苍蝇，尤其更不像方才那只狡黠嚣张的苍蝇。

[12] 我蹑足去取来苍蝇拍子。心想，现在要打死牠，应该比较容易，也不必担心会打翻桌上的汤餚碗盘。于是，屏住气悄悄地举起那绿色塑胶製的苍蝇拍子。对于苍蝇、蚂蚁一类可恶的小虫，我从来既不同情也不害怕；对于毛虫、蟑螂之属，虽然也同样的憎恨，却不免有些害怕的心理；至于像蛤蟆、老鼠辈，却是亦恨亦惧，不要说想打死牠们的念头不敢有，连死的都怕看见。我大概是相信人为万物之灵，一切有害于人者皆可歼灭，却又有些欺小怕大之嫌。

[13] 自忖在举起苍蝇拍子之时，平时所自恃的仁慈心已消失殆尽，恐怕全身已充满了杀气腾腾。我準备与苍蝇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追捕厮杀，而后将其置诸死地。然而，出乎意外的，牠竟然像白纸上的一点墨，一动也不动地停留在原地。

[14] 我缓缓地放下武器。倒非突然对敌人产生怜悯宽恕或爱心——我说过，我是憎恨苍蝇的，只是，面对全然不抵抗也不逃避的敌人，斗志急速地冷却了。

[15] 慢慢的，好奇心取代了憎恶，我坐下来观察苍蝇。

[16] 这一只苍蝇应该就是晚餐时乱飞乱闯的那一只罢？我是由那不大不小的形体猜测判断的。何况，窗上全都安装细纱网，防範甚严，平时家中难得会飞进苍蝇来，所以应该不会是另外的一只苍蝇才对。可是，我发现自己对于苍蝇的认识实在太少，如何辨别两只苍蝇之间的异同呢？这种微不足道的昆虫，其实或许也有各自的面貌身段特色，只是大部分的人都像我这般自以为是，把牠们看做一个样子也说不定。不知道从苍蝇眼中，看出来的人类是否也是一个模样呢？或许牠所看到的我，也只是一个「人」而已。

[17] 苍蝇与我各据一端，面面相觑。

[18] 我注意到，牠其实并不是静止，正一刻不停地搓动细细的足部。这种动作令我记起小林一茶的俳句：

[19] 莫要打哪，苍蝇在搓牠的手，搓牠的脚。

[20] 短短十七个拼音字写成的小诗，如此趣味无穷，真正形容出眼前的情状来。不过，与一茶的温厚心境相比，我自觉方才的心境多么残酷，倒有些羞愧起来。

[21] 苍蝇一动也不动。与先前的飞扬跋扈判然相异。许是飞累了，需要休息的罢？

[22] 我也有点累。持续两个钟头的精神砖注，未必比劳动四肢轻鬆。我和苍蝇一样的累，所以决心要好好休息一下。

[23] 我们之间仍然维持三尺许的距离。这样的距离ABC适宜，既有安全感，又彼此看得清楚。牠依旧一边不停地搓手搓脚，一边观察我；不知道把我看做什么样的人？

[24] 夜已深沉，家人都未回来。除了壁上电钟规律的滴答声外，远处偶然传来车辆急驶而过的声音。偌大的房子裏，只有苍蝇与我。

[25] 忽有电话铃响，我急速起身去接朋友的电话，愉快地谈笑。挂回电话以后，便逕自忙许多的事，根本把苍蝇遗忘了。

[26] 翌晨，我进书房清理昨夜凌乱摊放的书籍和稿件等杂物，却赫然发现灯左侧有一个黑点。细看，竟是一只死苍蝇。牠的身体倒翻了过来，两排细腿朝上蜷曲。由那不大不小没有特色的形态判断，我知道那必是昨夜陪伴我的苍蝇无疑，遂有一种如今只有我自己明白的孤寂之感袭上心头。

一九八四年十月

（林文月〈苍蝇与我〉）

（原文收录于《ABC初的读者》，明报月刊出版）

（模拟试卷由黄慧琦老师提供）

■文凭试攻略

ABC篇

(1) ABC篇共有26个段落，按结构可分成6个部分，试指出各部分由哪些段落组成。（4分） 然后概述第二、三、四、五部分的大意，并把答案写在下表内。（12分）

部分／段落／大意／（见表）

“ 作答提示：1. 参考示例的表述方式，掌握作答的详略要求。

2. 从示例归纳划分层次的準则（作者的情感变化） ”

(2) 本文第8段在结构上起了什么作用？试加以说明。（5分）

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
(3) 在第10段，作者独据圆桌一隅。试据此判断以下陈述。（4分）

家人各有各忙，令作者怏怏不悦。

正确 ○

错误 ○

无从判断 ○

人事变化迅速，令作者怅然若失。

正确 ○

错误 ○

无从判断 ○

(4) 在第11段，作者运用了什么修辞手法描写苍蝇？（2分）

A 层递

B 排比

C 拟物

D 明喻

A ○

B ○

C ○

D ○

(5) 承上题，试说明作者怎样运用这种手法表达其当下的情感。（4分）

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
(6) 作者坐下来观察苍蝇之后，有何发现及感悟？（5分）

发现：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
感悟：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
(7) 作者引用小林一茶的俳句，流露了什么情意？（2分）

A 苍蝇有生命，不应随便伤害牠。

B 苍蝇虽是害虫，亦要好好爱护牠。

C 要先仔细观察苍蝇，不可冲动将其打死。

D 人类是万物之灵，能主宰其他生物的生死。

A ○

B ○

C ○

D ○

(8) 以下两段文字同样写房子的寂静，当中蕴含的情感有何不同？（4分）

没有电视机散发出来的嘈杂声，甚至连电唱机流露出来的典雅音乐也没有。（第7段）

除了壁上电钟规律的滴答声外，远处偶然传来车辆急驶而过的声音。（第24段）

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
(9) 作者在篇末写到「一种如今只有我自己明白的孤寂之感袭上心头」。你认为作者为何会有此感慨？（4分）

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
(10) 综观全篇，作者因与苍蝇独处而生出什么感慨？（2分）

A 人性本善，对万物有恻隐之心。

B 人性本恶，欺小怕大。

C 万物平等共生，人何能独尊。

D 虽人贵而物贱，然物有情而人无情。

A ○

B ○

C ○

D ○

（答案见ABC后篇文）

（模拟试卷由黄慧琦老师提供）